差生
我像同学们一样挺直了腰板，大声地、竭尽全力地朗诵着课文，喊到喉咙隐隐作痛，舌头干涩得像一块木头也没有停下。我们的声音是如此的铿锵有力、震耳欲聋，以至于完全遮蔽了教室右前方那个角落中的哭泣和痛呼。
这次是因为什么呢？我用小部分的心神猜测着。是上一次考试的成绩出来了？是那位同学朗读得不够认真？还是像上次我的同桌那样，站着都打了瞌睡？我稍稍思考了一会儿，就急忙不再去想。因为如果我走神了，下一个被拽到那个角落的，就可能是我。
我偷偷瞥了一眼，那个“差生”正跪在地上，眼泪鼻涕糊得满脸都是。而我们的班主任，这个多次被学校表彰“教书有方”的优秀教师正抓着他的头发，再次举起了戒尺。
到了中午，我紧绷了一上午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了一会儿。我习以为常地挑出偶尔会“中奖”的钢丝球丝、头发等，即使有虫子也能面不改色地挑出来继续吃饭。因为我亲眼目睹了不远处的一个女同学因为吃出了蟑螂而不想吃饭，然后巡逻的老师端起盘子全倒在了她头上。
结束了一天的课程后，我们经过了“快乐学习”“我爱我校”等横幅，回到了宿舍楼。没过多久，班主任就敲开了宿舍的门。我们低着头木桩似的站成一排，看着有些中年发福的老师仔仔细细地搜查着宿舍的每一个角落。铺好的床被掀开，抽屉里的东西全都被拿了出来，乱糟糟地摆在桌子上。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被一件一件地拿出来展开检查，包括内衣裤。即使已经过了这么久，隐私全盘暴露的感觉依旧我有些难堪，我别开了视线，却无意间发现了舍友微微颤抖的身体。她咬着嘴唇，眼睛发红。
老师什么都没查到，像往常一样对我们说教了几句“爸妈那么辛苦供你们上学，你们不好好学习对得起他们吗？”“咱们学校的条件已经不错了，要懂得感恩知不知道”，我们乖巧地应下，他才离开。我担心地问发抖的舍友，是不是身体不舒服——在我们学校，生病可不是什么好事，因为你可能病死都无法得到一个出校的审批。舍友摇了摇头，什么都没说。但是当天晚上，我被她的尖叫声吵醒了，结果发现她只是做了个噩梦。我有些生气原本就稀少的睡眠时间还被打扰，但看到她憔悴惊恐的表情，我还是把话咽了下去。
日子一天天地过去，每天好像都没有改变，我们穿着相同的衣服，做着相同的事，连表情都是如出一辙的麻木冷漠。有时我看着朝夕相处的同学，竟会有着诡异的陌生感。因为我们几乎没有时间聊天、玩耍、交友……过去了这么长时间，我们还是对对方一无所知。
我把作业本交给老师，老师却抓住我的手，我一时间僵硬到忘记了呼吸，脑中闪过的全是那些同学们被打到惨叫、哭喊甚至流血的画面。但是我想错了，老师没有想打我。他抓着我的手，慈祥和蔼地笑着问了一句“你手怎么这么冷”，然后两只手包裹了我的手，握了一会儿又摸了摸，随后放开了。
我恍恍惚惚地走出办公室，对着那只还残留着一点温度的手发了一会儿呆，突然感觉到了一阵难以忍受的作呕。
我冲进了卫生间干呕，然后拼了命地洗手，几乎要把手搓下一层皮。等我回过神来，已经上课了。
我迟到了。这节课的老师让我跪在走廊上，写了一节课的检讨。坚硬的大理石地板磕得我的膝盖生疼。
晚上，我在噩梦中惊醒，头痛欲裂间，突然想起了前几天在梦中尖叫的舍友。我想，幸好我没有也叫出来。
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假，我迫不及待地回到家中，将班主任的举动告诉了我的父母。我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，哪怕只是一句安慰也好。但是，他们不信我。
“人家优秀教师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？你不想上学也不能编出这么恶劣的谎话啊！”“我看你都是跟那些网上的垃圾信息学坏了，还知道造谣了”“还不如多关注关注你的成绩！你看看你考的这点分数，都快变成差生了”……
我听不下去了，冲回了房间。我想锁门，但是门锁早就被爸妈故意破坏了。于是我只能用被子蒙住自己，捂着抽痛的心脏大口喘息。
我想到了举报。我拨通了查到的电话号码，然而当我想要将自己经历的猥/亵说出之时，我突然发现我的嗓子干哑了。我动了动嘴唇，一个音也发不出来。
我说不出来。
这件事是如此恶心，如此令人作呕，即使是想起来我也嫌脏，我根本没有勇气将这些事告诉一个陌生人。
于是我只说了学校老师体/罚严重、教学方法不对的问题，得到了对面长篇的劝说。
他说，老师不管做什么，教得再差，那也是为了学生好，只是可能方法不好而已。
他说，学生应该主动去喜爱老师，而不是希望老师迎合自己。
他说，别的同学和老师有这么大的矛盾吗？只有你有，你就应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。
他说了很多很多，我沉默地听着，没说一个字，挂断了电话。返校之后，老师就找上了我，怒斥我举报学校的行为，骂我是个白眼狼。他联系了我的父母。当妈妈怒气冲冲地扇了我一巴掌后，我最后的一丝希望破碎了。
那一刻，我的冷漠、麻木和习以为常仿佛都被撕裂了，积攒许久的怨气一下爆发了出来。我从未这么恨过我的学校，我的老师，甚至我的父母。父母走后，我被打出了血。学校商议着要给我什么样的惩罚时，我打开了窗户，手上的血沾到了窗户上，血珠缓缓流下，像极了一道泪痕。
我一跃而下。
同样的空气、同样的阳光，在这一刻都有了不同的感受。求生的本能让我的心脏紧缩，下意识到后悔着跳下来的行为。然而当我闭上眼睛，回忆起之前的种种时，我感到了解脱。
一阵剧烈的疼痛后，我感觉自己飘了起来。不一会儿，周围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却像是隔了一层玻璃般模糊不清。我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在咬牙切齿地喊“这个差生跳楼了”。我看见有人打扫了现场，藏起我的尸体，商量着如何将我的死亡包装成放假后离开学校时出的意外。
但我已经不想再恨了。
我累了。我向着太阳飘去。
